圖:Burtina Huang
阿宜是個團體裡的女王,她跟宮女小魚總是聯手設置各種迷障,讓憨直的阿雲處於小團體的邊緣位置,要不是好說歹說仍然無法加入遊戲,就是被拐騙去做牛做馬。
面對這樣的情境,身為現場的大人有什麼選擇呢?
「假裝沒看到」或「無論如何不介入」不在這篇文章的討論範圍內,這兩種做法並不能避開現場裡「較有權力者的責任」;這個概念我在〈一個問題的權力分析〉這篇文章裡曾經討論過。所以在這篇文章裡我會提出三個積極的做法,並且試著分析這三種做法。
一、 介入仲裁
假使你跟我一樣,在遇見這種情境時「心中生出一股不平之氣」,那你可能會在心中做出「道德判斷」,進而想要介入孩子們的糾紛或衝突之中,指責阿宜是「主謀」,小魚是「從犯」,而阿雲是受害者。
若是你真的這樣做了,因為大人與小孩之間明顯的權力差距,你很有可能成功讓阿雲進入遊戲之中,於是一片和諧,歌舞升平,人類殖民外太空指日可待。
才怪。
如果女王跟宮女對待阿雲的方式不是特例,而是一種持續穩定的傾向,那必然有一個或數個原因一直存在,才會讓彼此的互動模式如此這般固定下來。忽視事件的內在成因而只想著要讓外在表象「和諧」,被壓制下來的內在力量終究會如同老舊的水管,從另外一個接縫滲出水來。
除此之外,由於年紀大的關係,我們的道德選擇時常是「老舊」的(譬如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、「政治很髒不要去碰」);又因為見識淺薄的關係,我們的道德判斷又經常是「狹隘」的(譬如「人窮就是因為懶惰」、「原住民就是愛喝酒」)。在我看來,想要拿自己那也許「又老舊又狹隘的價值觀」,去強迫「屬於未來」的孩子們屈服,光是心中升起這樣的念頭,就實在應該要覺得微微臉紅。
都還不用談到大人介入小孩將可能如何濫用權力,光是「無效」與「丟臉」,就足以讓我們在企圖去仲裁小孩糾紛時,用盡任何方法阻止自己了。雖然話是這麼說,但在「阻止自己介入仲裁」這件事上,我仍然時常失敗。
二、 直球回饋
我相信「只要有可能,人(特別是小孩)不會想要虧待別人」,而那些試圖虧待別人的人,要不是正被虧待著,要不就是曾被虧待了。在這十年的教育現場裡,這假設還沒有過例外。於是要面對「有孩子正在虧待他人」的情況,其中一個方式就是「和孩子一起找出讓他可以不虧待人的方法」,我相信這是現場裡所有人「共同的真實利益」。
我:「阿宜,我覺得妳跟小魚在做的事情,讓阿雲很難過。妳覺得是這樣嗎?」
阿宜(眼神一直轉):「有嗎?沒有啊?」
我:「如果妳不想讓阿雲難過,我可以跟妳一起想辦法。」
阿宜:「好哇。」(快速跑走)
除了失敗的那些介入仲裁,我自己在面對孩子衝突的介入方式,是像上面的對話那樣,直白向孩子指出我看見的客觀事實,跟她核對我們對這些事實有沒有共同的認識,並且尋求彼此合作的可能。但在合作關係剛開始的階段,如同上面那個對話,小孩通常會像孩子反抗軍那樣選擇閃避或設下各種語言的迷陣,讓教育者找不到他真正的身影。
不過在一個大人節制權力的教育現場裡(節制權力的意思,不是假裝小孩跟大人的權力是相等的,而是小孩跟大人都清楚知道大人有極大的權力,但大人會敏感而節制地使用),小孩就可能相信大人是站在他那邊的,不會隨自己的喜好去處罰小孩或對小孩行使暴力,而願意敞開心房,願意向大人展現真實的自己,傾聽大人的觀察、想法與建議。
以阿宜來說,當我跟她合作了一年多、經歷各種大風大浪之後,她終於(有時,只是有時)不在我們之間設置複雜困難的語言迷宮。
我:「ㄟ,妳幹嘛這樣一直弄她啦,她很慘耶。」
(這樣講話看起來有點隨意。這是因為我跟阿宜很熟了,話語的內涵就不會因為形式上的隨意而被誤解。)
宜:「好啦。」
我:「妳是不是不知道要怎麼做?」
宜:「嗯啊。」
我:「那我跟妳說……。」
另一個事件是這樣的:
阿雲在公車座位下撿到了五十塊硬幣,大夥核對核對,不是我們之中某人的。阿宜說要拿去看,阿雲也就給她了。阿宜接過去之後,沒有要還給阿雲的意思。我想她是有點羨慕有點嫉妒,想要透過這樣的方式分一杯羹。
我:「那是阿雲撿到的耶。」
阿宜:「又不是她的。」
我:「是啊,但是是她撿到的。」
阿宜別過頭去,我推敲著她接下來要做何打算呢。阿雲也沒說什麼,我想著也許下車再說吧。沒想到就在下車時,阿宜在亂軍之中把硬幣交給了司機。她選了玉石俱焚吧。
下了車,我忍不住對阿宜說:「我覺得這樣很奇怪。錢是阿雲撿到的,要交出去或不交出去,她應該有權利決定要怎麼做。而且妳把硬幣給了司機,司機也未必真的會拿去警察局,這筆錢也沒有回到主人手上。」
我一邊說,一邊懊悔著「何必呢,這樣講她也不會聽進去,就是引發一連串的不開心而已。」(這就是無效而令人羞恥的介入了。)
不過還好,我們的信任關係已經足夠了,這一次她不但沒有覺得被指責而跑開,也沒有引發一連串抵抗的語言;她想了想後回問我:「那如果是一千塊呢?你會不會拿去警察局?」
我們開始了一連串有意思的討論。
像是這樣,在足夠的信任關係之中,小孩在面對節制權力的大人時,即使大人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喜好與價值觀,小孩仍舊能夠依照自己的判斷行動,並且與大人展開關於價值與選擇的討論。這樣的合作關係,除了能夠協助孩子瞭解大人所知道的既有社會文化之外,大人也能藉此反思自己所擁抱的價值是否老舊過時又狹隘,保持一個「基進中老年人」的可愛姿態。
三、 深入情境
第三種介入類型,在實務上,我是從親子共學的提倡者郭駿武那裡得知,他稱之為「深入情境」的做法。以阿宜的情境來說明,可能會是下面的狀況:
女王阿宜:「這個遊戲只有二年級的人才能玩。」
宮女小魚:「對,只有我跟阿宜可以玩,阿雲不能玩。」
大人:「你們在玩什麼?我也想玩。」
阿宜:「好哇,我們在玩蓋城堡。」
大人:「可是我不是二年級耶。」
阿宜:「那二年級以上的就可以玩。」
大人:「是喔,可是這樣人很少耶,建築城堡需要很多人手,我們再找找一些工人怎麼樣?」
阿宜:「好啊,阿雲妳也來一起蓋。」
用台語說,就是「 喬(ts'iau´)」。但這個ts'iau´不是「大人」由上而下去制訂規則(妳一定要讓她加入),而是參與者用成員的身份提出建議去修訂規則(多找一點人來怎麼樣?)。
一個加入遊戲的大人,其權力會被遊戲規則所限制,只要他不要任意破壞規則,他就只是遊戲之中的一個有權者(一個遊戲通常會有一個或數個有權者)。在這個前題下,大人可以在遊戲規則之中運用自己(較一般成員更大)的權力,去質疑、反駁、提議或拒絕,以及接納、傾聽、協商或釐清。一方面因為大人有意識地行動,將為規則帶來更大的可能性;另一方面,大人的這些行動都為孩子做成示範,讓權力大的孩子見到有哪些其他的運作權力的方式,也讓權力小的孩子見到有哪些溝通或爭奪權力的技巧可以運用。
在上面的例子裡,這個大人示範了「如何修改規則以納入被拒絕的人」,這對「拒絕別人的人」或「被拒絕的人」來說,都是一個新的可能性。但這種「美好結局」不一定每次都可以達到,或者,我們也許認為,「美好結局」不一定是我們應該要追求的方向。譬如說,一個加入遊戲的大人也可以這樣做:
女王阿宜:「這個遊戲只有二年級的人才能玩。」
宮女小魚:「對,只有我跟阿宜可以玩,阿雲不能玩。」
大人:「你們在玩什麼?我也想玩。」
阿宜:「好哇,我們在玩蓋城堡。」
大人:「可是我不是二年級耶。」
阿宜:「那二年級以上的就可以玩。」
大人:「是喔,可是這樣人很少耶,建築城堡需要很多人手,我們再找找一些工人怎麼樣?」
阿宜:「不行,阿雲才一年級,她不可以玩。」
大人:「是喔,那我要加入蓋城堡的遊戲,不過我要自己找工人,我找阿雲來當我的工人。」
阿宜:「不行,阿雲才一年級,她不可以玩。」
大人:「為什麼?我覺得可以啊。」
阿宜:「就是不行。」
大人:「那是你們的工人不能一年級,我們的工人可以一年級啊。」
阿宜:「好吧,那不管你們了,你們自己玩,我們自己玩。」
大人示範了一種「我不否定你的規則,但我不順從你的規則」的樣子,進而開啟了「一game兩治」的可能。在這種局勢下,假使阿宜沒有很堅定要排斥阿雲的理由(或許阿宜只是稍早在學校受了點委屈,拿阿雲出個氣),那麼在遊戲進行的過程中,只要一點小小的契機,阿宜可能就會放棄「一年級不能玩」的規則。
有人可能會誤解「深入情境」是尋求「和諧」或「美好結局」,但「和諧」絕不是必要的結局:
阿宜:「我們來玩摧毀城堡的遊戲,先摧毀阿雲的城堡吧!」
大人:「我覺得那樣不好玩耶,我不想要那樣。」
阿宜:「我覺得很好玩啊。」
小魚:「我也覺得很好玩啊。」
大人:「好吧,如果你們堅持要這樣,那我只好退出妳們的遊戲了。阿雲,妳呢?妳要參加這個遊戲嗎?還是妳要保護妳的城堡?那我可以幫忙妳防守。」
阿宜:「不行!妳不能幫她防守!」
大人:「可以啊,進攻城堡的遊戲,也要有防守城堡的人才好玩嘛。」
如上述例子,如何拒絕、如何透過對規則的修訂來展開「權力爭奪」(而不是直接對人行使暴力),也是深入遊戲情境中的大人所可以做出的示範。
ts'iau´完之後,結局當然不一定是皆大歡喜的;但運用各種技巧與能力去ts'iau´,而讓自己——甚至讓所有成員——的需求得到最大的滿足,則是ts'iau´的方向。
四、「直球回饋」與「深入情境」的比較
「深入情境」的方式並不打斷孩子們的遊戲,而是加入孩子們的遊戲,先「順勢(順著情境)」進而「造勢(牽動情境)」。它避免對孩子行為或動機做出價值判斷,即使在缺乏信任基礎的情況下,仍然有可能跟孩子展開對話,一方面化解強勢一方的「戾氣」,另一方面為弱勢者提供各種反抗可能性的示範。我認為這是「直球回饋」所辦不到的;「直球回饋」十分仰賴信任關係,在缺乏信任基礎的情況下,所有的回饋都會被理解為指責而失效。
然而「深入情境」也有辦不到的事。小孩所建立的「遊戲規則」大多是建立在成員的「需求」上,而不是建立在成員的「價值選擇」上,而「深入情境」的技巧避免提出價值判斷,以致於成員的「價值選擇」不會是教育者與小孩討論的方向。
以「摧毀城堡」為例,選擇「直球回饋」的教育者可能會這麼介入:「阿雲說她不想要城堡被妳摧毀,假使妳堅持要摧毀阿雲的城堡,阿雲會非常難過。妳真的決定要當一個摧毀阿雲城堡、讓她難過的人嗎?」在有信任基礎的前題下,阿宜會接受教育者的回饋,重新「選擇」是否當一個讓阿雲難過的人——而且阿宜在提出這個遊戲的時候,可能沒有清楚意識到自己其實做了一個會讓阿雲難過的選擇。而「深入情境」的技巧沒有讓阿雲重新面對這個選擇的機會,透過ts'iau´的過程去試圖滿足所有人的需求,但不過問每個人的價值選擇。
反過來說,無論是「堅持要欺負人的人」或是「堅持不欺負人的人」,總之一個有所堅持的人,是沒得ts'iau´的。當「直球回饋」把小孩逼進「選擇」裡、要小孩選一個「樣子」去「站好」時,就已經失去ts'iau´的可能;但一個總是在ts'iau´的人,也不會有機會釐清自己的價值選擇。
寫到這裡,我想「介入或不介入」已經不是我們的問題;ts'iau´還是不ts'iau´,那是個問題。
【延伸閱讀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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