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然後是故事;然後是故事的真相,然後是故事怎麼被流傳的故事。以及那些,故事裡未曾提及的,而那也是故事的一部份」。(Margaret Atwood, MaddAddam, p.56)
A與B玩著牌,新鮮人C示意想加入被拒。
幾次觀察下來,如果說A與B可以稱得上一組「小團體」,那麼C即是常被該「團體」拒於門戶之外者。有趣的是,C對於三番兩次遭遇被拒,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我預期中可能會有的負面情緒。這次他就是或站或坐在一旁看,算是他自己的自我技術吧。
後來不知怎麼得,C突然被「接納」,手中握著一張牌。但遊戲的過程中,A很顯然並不想讓C可以更進一步,所以遊戲還是握在A與B的手中。兩人手上的牌越來越多,唯獨C拎著手上單一張牌,無增無減。
我觀望著孩子進行某種,或許他自己抑未覺察的,甚為細微的權力/角力支配遊戲。這些不似大聲叫囂或打架來得引人注目,而是如所有隱翳於結構中的暴力一般,潛伏在日常互動的枝微末節裡,在那些「只是」之中──「只是」小孩子間的遊戲罷了。
遊戲結束,C扔下牌跑掉,溜至另外一群孩子那邊玩耍。
後來,我試探著問著C,關於玩牌的事情。本人倒是沒什麼特別感受。
「我覺得無聊,就跑去找其他人玩了」。就算找不到有興趣的玩伴,他一個人四處溜搭,似乎也顯得快樂無比,畢竟這個團體對他仍是在保鮮期內。
然而,在ABC幽微的「角力」過程(允許我暫時用如此高調的形容),我們必須逆著線性的故事軸線,來到或可稱之為故事中游的部份。我原本僅是淡淡地描述著C這種樂天小傻子的性格,無預期地,竟拉開了B的生命時光卷,某一黯淡之角落。關於在孩子團體裡的接受與被斥,因母親分身乏術,只得放任小小的生命體在孤獨的試探與碰撞中,折了翼,負了傷,像一陀揉起皺掉的紙團。在那些日子中,我訝異沒有人足夠敏銳地覺察到,或伸手,去拉開一張安全網,托住在邊緣遊盪的孩子。
負了傷的,再次複製著他所經歷的權力互動經驗──分別與拒斥,或許認為這即是生存的手段。要落入這樣的權力思維其實非常容易,因為日常裡俯拾皆是。
而,若再沿著這卷時光軸逆著讀,A,另一個或也是受了委屈的故事,竟意外跌落出來。在另一個小團體中,進行著有意無意的權力支配,宛如童話故事中的女王與其臣子。縱使同儕團體內無可避免地會形成權力位階,但聽聞這一些失衡的拙劣權力遊戲,心頭仍會糾結。畢竟,拙劣的權力遊戲,易避開不警醒的眼目底下,沉默而暴力地侵蝕著敏感的生命。有孩子敏感到了,於是孤獨地退出來,成為孤雁。
兩個邊緣的生命於是相濡以沫。因此C所初現的因為不被接納而獨自溜達,或許是警訊。
在這些故事之中,我開始思考這個團體的聚集。乍看之下,是為著特定之信念。然而當了近兩年的旁觀者,與後來實際的互動後,我隱約體會到,它似乎不能夠僅是陪伴孩子等等這一類的親子關係。的確,所謂不打不駡不威脅不利誘,是入團的基本條件,是聚集共同理念者的篩選門檻。但,這門檻只是起步,團體不能夠只停留在這裡。對我個人而言,如果多數人只以此為目標,支持團體繼續下去的動力,稍顯薄弱而鬆散,也有因為其封閉與同溫之性質,成為複數育兒論述的霸權與一言堂。
若要使得這樣的團體順利將其理想極大化,團體最終,或許是要學習如何互為肢體,真正的愛人如己,而非客氣/套地交往,將尖銳或衝突或不快河蟹掉。在越過了某一階段後,它的重心不再僅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孩子,而是必需要朝向所有團體成員間的互動來努力。在難得掙來的時間與空間中,學習彼此相疼,互為肢體。
如果團體要繼續成長,需要有其它門檻之外的、依照各團體不同動力而畫出的「盼望」。這或許牽涉到團體該如何經營與維持,維繫所有成員--大人彼此之間、孩子彼此之間,或是大人與孩子之間--橫向的緊密情感連結、信任感與幫助(互為肢體)。成員在學習互為肢體、重新回歸好好「待人」的過程中,有機會敏銳覺察、討論各樣赤裸的互動事件,並得以從中獲得對「人」(包括團內與團外)的多元啟蒙與認識,將是這個團體最寶貴的運作力量。有了這樣穩固的基石,才有可能成為不孤芳自賞,可能為社會文化注入的草根動力。
啟蒙不在它方,應就在每一次的聚集日常相處之中。啟蒙不來自特定先知或領隊身上,而是人人皆能且必須為之。成員總要有足夠的警醒,否則網子永遠拉不開,接不住可能在多次忽略之後被邊緣化的生命。
我會禁不住地想,假若這是個互為肢體的團契,是不是當時就能夠拉出足夠安全的網,夠敏銳地接住每一個在邊緣徘徊的生命?在那一些退縮、畏懼、抗拒、沉默的個體,都盡量可以不再被團體所不樂見的、隱微的權力流動所傷害,能夠自在地被接納、被引導、被協助,共同建立關係;讓共學的時刻成為可被期盼與可被啟蒙之時刻,而非制式化之應酬與出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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