攝影：蔡雅嫺
【克服困難之後的食物特別好吃】
這一回的單車團練路線是沙鹿清水，好像是我們第一次騎這種整路上上又下下的路線吧。
礙於沒車，無法隨意載著單車到處跑，所以平常我跟咪咪的練習次數不多，這趟騎起來很吃力。
咪咪在前一晚得知路線，就說「我會死掉！」，正式上場也果然騎得半死，不只是咪咪，我後座還載著汪汪也很重，深刻的體會到我絕對不適合再加裝南瓜車，肯定會更累。
咪咪在前面幾段長上坡之後，喊著不行了，要回家要回家。
有時候我會偷偷抱怨著這一團的夥伴，幹嘛這麼認真，一年多以前就開始團練了，如果偷懶一點少騎一點該有多好。
但，事實上，拜團練所賜，我才能觀察到咪咪在這樣強度的挑戰和挫折之中，是什麼樣的應對模式。
一年多以前，我會為了她喊回家而勾動情緒，各種焦慮著急，各種拉扯，現在我比較可以看懂她的意思了。
我：「我知道妳騎得好累，好挫折，妳心情不好的時候最想要回家抱著妳的被被打滾。如果妳確定要回家，我就馬上叫計程車帶妳回頭，帶妳回家。」
咪：「確定，就是要回家。」
我：「沒問題，那我想要確認一下，妳知道的，台灣到處都是山，以後一定還會有山路和上下坡，我想要知道妳是今天這趟不騎了？還是環島也想要放棄了？」
咪：「不要環島了，我放棄。」
我：「那還有想要繼續暖暖蛇嗎？」
咪：「也不要了，都不要了。」
我：「我先跟妳保證，如果妳想要放棄不騎，那我就帶妳回家，如果妳不要環島，我也可以支持妳，如果妳不要暖暖蛇了，那我也可以帶妳自己自學，我絕對不會讓妳去妳最討厭的學校。
妳放心，我們先來把現在的事情想清楚，看妳還有沒有要繼續找辦法克服現在的困難，妳不用為了怕會去學校而影響妳做決定。
真的不要嗎？」
咪：「........不要。」
我：「那要去跟妳的朋友們道別嗎？」
Fish：「咪咪，妳要退團嗎？？」
咪：「........。」
我：「我知道現在很艱難，如果妳還有意願再試，我一定全力幫妳，要我來來回回幫妳推也可以，前提是妳願意。」
咪：「但是我覺得我快要跌倒了！」
我：「那我就像妳剛學腳踏車一樣，我會去扶著妳，撐著妳，不跌倒。
妳還記得那時候嗎？我從來沒有讓妳跌倒過。
妳願意再試試看嗎？讓我再陪妳練一次好嗎？」
咪默默跨上腳踏車，再度出發，讓我幫她助跑一段。沒有多久，又遇到上坡，再次停下。
咪：「不要了不要了！這次是真的不要了！我要回家！！」
我：「好！我叫車！」
夥伴們在不遠處等我們，Fish和Green又折返回頭找咪咪，得知咪咪要回家，她們倆又再騎回去隊伍。
咪望著朋友離去的背影，說道：「我好想去找她們... ，但是我好累喔。
妳要叫車，是要直接回去嗎？我還能再跟她們一起騎下坡或者比較輕鬆的路，還可以跟她們去鰲峰山玩嗎？」
我：「我們坐車走，腳踏車就鎖路邊了，應該就沒辦法跟她們騎在一起了。
我在想，上坡很辛苦，讓我們一起幫妳克服上坡好嗎？等到下坡來了的時候，妳就可以跟她們一起滑行下坡了，要嗎？」
咪：「要！我要！妳叫車了嗎？」
我：「只要妳決定好了，我可以取消！！」
咪：「好！那妳取消！」
看著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，看她在跟自己的挫折和逃避拉扯，袖子擦一擦又再繼續挑戰，我的眼眶也紅了，但不讓她發現，默默幫她推車。
接下來的路段比較好騎一點了，一路騎到清水吃米糕、在全聯門口稍微休息，喝喝冬瓜茶。
咪：「好好吃，怎麼這麼好吃，冬瓜茶也很好喝。」
我：「應該是運動過後的食物都特別好吃。」
咪：「嗯！真的！我今天運動很夠！」
下一站是清水紫雲巖，門口吃阿婆粉圓冰，咪咪沒興趣，跟著Fish手牽手，進去參拜、參觀。
我陪一下汪汪，然後跟進去找她們。
Fish：「安琪，我在擲筊，問神明，說我的姑姑會生女生。」
我：「這樣啊～」
Fish：「我還要再去問別的～」
咪：「我剛才也有問，我問神明，我到底能不能騎完環島？神明說可以。」
我：「可以，一定可以的。」
咪：「神明說可以，就會成真嗎？真的一定可以嗎？」
我：「妳當然可以啊，其實也不是神明說了才可以的，而是，只要妳在那個艱難的時候，沒有走掉，沒有回家，我們就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，就一定可以了啊。
妳說回家，那旅程就結束了。如果妳說我需要幫忙，媽媽來推我，那我們就是還在這裡。」
咪沉默，牽著我的手到處走走。
我去捐點香油錢，要了幾個護身符，過過香爐，孩子們開開心心的拿去綁在單車上，祈求觀音佛祖保佑這些孩子們平平安安完成挑戰。
從清水紫雲巖要上去鰲峰山，這段坡很陡，咪咪直接下車牽車。
雅嫺前來關心和陪伴咪咪，咪咪說道：「這麼陡，我還可以牽這麼遠，也算是很厲害了啦... 」
我也覺得好厲害，牽車也是需要技術的，以前牽車還會牽到摔跤呢，現在牽這麼遠真的很厲害，而且，我還注意到，她沒有再說出「回家」了... ，我想，她在跟自己的內在對話，大概也做出了某種決定。
撐著，撐著，終於抵達鰲峰山冒險公園。好幸運，到了才開始下大雨，幸好不是冒雨牽車，不然會不會心情更悲慘。
孩子們顧不得傾盆大雨，又好像是下著雨更好玩，飛奔衝進遊具。
看著這群小孩玩得好盡興，把遊具使用得好徹底，雅嫺十分欣賞，分享她的觀察：「我發現，我們這些小孩在玩遊具的時候，遊具看起來只是一種工具，反正不管是什麼樣的遊具或環境，他們都可以發揮創造力玩出各種玩法。」
我：「是人在操作工具，不是被工具和規則變得工具化？這樣？」
雅嫺：「對！規則不是死的，那種感覺。」
我：「有時候覺得，公部門太懶惰了，公園遊具不好玩。但有時候又在想，我們這些小孩，不會被難玩的簡單遊具和規則給框住，怎麼樣都可以玩得很開心。」
雅嫺：「真的，太強了，什麼樣的環境都有辦法克服和超越吧！」
玩了一兩個小時，玩到大雨稍歇，邀請孩子們啟程，朝著沙鹿折返。
剛才上山的陡上坡，現在是速度很快的下坡在等著。咪咪的視覺敏銳，平常連下樓梯都會害怕和小心翼翼，對下坡更是緊張。
去程都給阿泳支援，騎機車載阿汪，讓我可以全心陪咪咪，現在阿汪玩累了，想要回來給媽媽載，這時候又換阿洲來支援，讓我載著阿汪先前進，他陪咪咪慢慢的練習各種方式克服下坡。
啊... 我真的好感謝這些夥伴們，讓我縱使經濟條件或物質條件不豐（沒有車可以開、破腳踏車好像騎到快解體了），我也不怕一打二出來自學，因為我很信任他們，我知道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孤單奮鬥。
而且，也好欣賞這兩個小孩，他們跟我之間的依附關係還不錯，連動影響著他們跟別人之間的互動連結，讓我跟別人都可以互相遞補支援，讓我和小孩都可以練出更強大的力量。
看見阿洲帶著咪咪緩緩滑下來，我內心充滿欣賞和感謝。
騎著騎著，我發現路邊有西螺麻糬的門市，這是咪咪汪汪都愛吃的，趕緊停車買兩盒，再去追上隊伍。
趕上去遇到雅嫺在路邊陪咪咪，又是很陡的長上坡，咪咪哭著說不要騎了、說這一次是真的不要再騎了、再也沒有力氣了。
我說，好啊，那就不騎了，你們坐下來吃吃麻糬，我把車子牽上去，再回來陪你們走路。（幸好有停車買麻糬，補充食物真重要）
這個上坡好長，大概有五百公尺左右吧，對肢體協調性較弱、體力又幾乎筋疲力竭的我們而言，簡直是大魔王。
雅嫺陪我移動、跟我聊著，說我們今天真的很厲害了，咪咪可以堅持到這裡，而當咪咪想要放棄的時候，我的焦慮也沒有發作，可以穩穩的接住她。
我在這時候對雅嫺坦承說出真心話：
「其實，在這些過程裡面，我發現自己冒出一個念頭，我心想，好希望小孩真的放棄算了，那就是她做出放棄的決定、那就是她要承擔、責任在她，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必繼續面對這些難題了。」
在那一個剎那，我突然理解，原來大人多麼卑鄙，在小孩還在發展認知能力和主體性的過程中，把承擔的責任往小孩身上推，好像用這個方式他就會馬上變成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了，他就學會承擔後果了。
大人不知道如何克服自己的情緒、如何穩住自己接住小孩、如何教、如何陪... 這些不知道，通通都推給小孩，是他不做、是他要放棄，就不是大人的錯了，好像都沒有自己的責任似的。
大人口口聲聲說愛小孩，但面對難題的時候才會發現，我們小時候都很熟悉的這個教育方式，讓我們覺得成長好孤獨，原來，其實是大人好卑鄙的切割掉自己的責任，讓小孩不得不、被迫、獨自、面對，學習「承擔」。
卑鄙的大人，教出扭曲的承擔。
在我們長大成人以後，都誤以為承擔就是自己顧自己，自掃門前雪，讓我們看不見共好、不懂得合作。
咪咪這孩子，平常就是個堅持度很高的人，雖然我對她的堅持總是叫苦連天，不過，她的堅持，正好讓我看見自己的偷懶、逃避、卸責、卑鄙。
雅嫺再次出發去追隊伍，我陪咪汪慢慢走，雅嫺來電，說隊伍就在不遠處等著咪咪，Fish和Green又回過頭來接咪咪。
本來已經決定要停在路邊等雅嫺開車來接，咪咪見到好朋友來了，展露笑容，又決定跟朋友一起繼續挑戰。
我的眼眶發熱，又紅了一次，為友誼感動，為韌性感動。這些小孩，對於看見夥伴的困難、共同承擔，倒是半點猶豫都沒有啊。
後來的上坡比較緩一點，我載著汪汪賣力踩，雅嫺幫忙推我家咪咪，阿洲幫忙推雅嫺家的友遊（不是當屆小二生，是一個喜歡參與其中、每次都騎完全程的五歲小小蛇），在團隊合作補位之下，終於... 終於... 終於... 我們抵達終點了！
阿K提議吃火鍋，Fish附議+1，咪咪汪汪也想要一起去，於是三戶家庭簡單整理一下、換車，浩浩蕩蕩又殺到小火鍋店。
咪汪怕燙，平常我們家很少把火鍋列入選項，這天跟朋友一起用餐，難得吃鍋，咪汪都很滿意。
我：「咪，妳騎完全程了，還跟朋友一起吃到結束後的火鍋了。」
咪：「火鍋和冰淇淋真好吃。」
我：「是啊，克服困難之後，食物特別好吃，對不對？」
咪：「其實，半路上，好幾次我都覺得好絕望，我覺得自己辦不到了。」
我：「嗯。」
咪：「但是，我撐到終點了！但是，我也差不多快殘廢了！哈哈哈哈！」
我：「妳真的好棒啊寶貝！」
咪：「嗯！但是，還沒結束呢，因為，還沒開始，環島還在等我去挑戰！」
說這什麼話，七歲小孩展現這麼強大的意志，一秒逼哭媽媽，這像話嗎... 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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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前寫團練記錄的時候，我都在懷疑自己，我的解讀到底有沒有搞錯。
妳在這些面對挑戰的時刻，到底是需要指導、需要推妳一把、還是需要把主體性還給妳自己去掌握？
我對妳的生命而言是個客體，而我又是我自己的主體，同時我也想要呵護弟弟建立他自己的主體，在這當中，我的位置和力道，究竟該如何拿捏？
這一回的團練，算是給了我更深刻的心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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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沒結束呢。
因為，還沒開始，環島還在等著我們母好仨去挑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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