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Giovanna Jo 圖:Ewa Yang
共學團裡出現了排擠的情況。由於都是五歲以下的孩子,也只有言語上的說「討厭xxx,不要跟他玩」,因此我認為這是輕微的排擠事件。不過,排擠的情況若是不處理,可能就會出現霸凌(我的定義是:出現故意主動的傷害,才是霸凌,就是人家也沒做甚麼,就持續主動地挑釁,羞辱,甚至肢體上的傷害。儘管如此,我認為排擠與霸凌只是程度上的不同,在內在的心理因素上,是相差無多的。因此我就擺在一起,一起談)。
團裡的媽媽認為有需要討論跟處理。我也很同意。於是,我們在臉書社團中討論了起來。
首先,我邀請大人們先說說自己的經驗(因為我幾乎沒有那種經驗,所以請媽媽們分享),好釐清在排擠/霸凌的各個角色的心理狀態。我想知道,究竟,為甚麼會有這樣的行為,因為我相信每個行的背後,都有一個心理需求。我想知道,孩子們到底需要甚麼,才讓他們選擇這樣做。知道孩子的需求之後,如果有可能滿足孩子那樣的需求,那麼我認為這樣才有辦法真正協助孩子不再做出這樣的行為。
媽媽們在社團中的討論很熱烈。不少人都有過慘痛的經驗。有幾個媽媽表示,自己最開始是被排擠/霸凌的人,後來漸漸變成共謀者,後來就成了主謀者。這樣的角色轉變讓我覺得非常有意思。於是決定繼續往下挖。
在共學現場,我們請其中一個媽媽說說這樣的心態轉變是如何發生的。她是這麼說的:國小的時候,她因為當了「抓耙子」被同學排擠。她被孤立了。全班的人都不跟她說話。這樣的狀況持續了有一兩年之久。後來可能是因為時間久了,同學們淡忘了這件事,事情才告結束。
但她也學到教訓了。國中時,她決定不再讓自己陷入那種被孤立的困境,不再讓自己當弱者。於是她尋求與自己相近的團體依靠。這時候,她成了共謀者,為了得到團體的認同,她理所當然的加入排擠別人的行列。
到了高中,出現了她自己不喜歡的人。為甚麼?也不知道。但就是不喜歡對方,希望對方在自己面前消失。於是夥同自己的朋友去排擠對方。
一直到出社會工作了,她仍然會不斷的使用這種方式來對待自己不喜歡的人,讓對方在自己的眼前消失(離職啦)。
問她當主謀者的感受。「蠻爽的!」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。這個方式有效嗎?「有效啊,非常有效。」
當時,她已經是工作場合裡的老鳥了。遇到自己不喜歡的菜鳥,她就會跟和自己比較好的同事說,菜鳥如何如何不行。因為菜鳥是老鳥在帶的,其他人也不認是菜鳥,就會接受自己的說詞,一起不喜歡菜鳥,讓菜鳥覺得在工作環境中覺得不自在,菜鳥就會自己離職了。
另一個媽媽聽了很氣憤的說,自己高中時也無故被排擠。到目前為止,她仍然忿忿不平,很想跟對方說:「你到底以為自己是誰?!你憑甚麼讓我的高中生活過得那樣痛苦!」這位媽媽說她更不明白的是,排擠她的人似乎沒什麼吸引力,為甚麼其他人會聽她的?!
不太可能吧。要成為一個主謀者,手上必定得握有某種資源,才會讓其他共謀者願意加入啊,不是嗎?第一位媽媽同意這樣的推測。畢竟,共謀者求的是某種程度的「保護」,因此主謀者必定有甚麼是共謀者所認同的。「啊,我想起來了,對方成績很好。」第二位媽媽終於解開了多年之謎。
「你在霸凌別人的時候,難道不知道,別人那樣會很痛苦嗎?你為甚麼要那樣做?」這是一個多麼有意思的問題。第一位媽媽明明自己曾經被霸凌過,也很清楚那種滋味有多麼不好受,為甚麼會選擇用這種方式對待別人?
這時候,另外一個媽媽出聲了。她的兒子是這次共學團事件裡的「共謀者」,他在主謀者故意詢問「說,你是不是也討厭xxx?」時,很肯定的回答了「是,我也討厭他。」這位媽媽知情後,詢問孩子關於這件事,但因為時間已經過了一陣子了,又或者孩子不想回應,於是回答不記得了。於是媽媽說了一個故事給孩子聽。說完故事,媽媽問孩子覺得如何,孩子說,那個被欺負的孩子好可憐。於是媽媽又把實際發生的事情說給孩子聽,這時,孩子卻說:「可是我就是討厭xxx。」
第一位媽媽則回答,她也不知道,只知道自己當下就是很討厭那個人,不想要見到他。
第二位媽媽突然語氣鬆軟地說,「你這樣說,我想起來自己在工作職場上好像也排擠過別人耶。」
臉上帶著一些不好意思。
於是第二位媽媽說起自己對付那些菜鳥的過去,「可是,那時候,當我是菜鳥的時候,那些老鳥也是這樣對我的啊!」
嗯,這讓我想起了傳統婆媳之間的互動模式。因為自己當媳婦時是如此的被對待,似乎我們就會認為這就是對待別人的唯一一種方式,於是,在那樣對待別人的當下,我們想的,並不是別人會有甚麼樣的感覺,而是自己有甚麼感覺。但話又說回來,我們真的會在說每一句話,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,都會去考量別人的感受嗎?
第二位媽媽又繼續說,她發現只有女生才喜歡搞這種小圈圈(另一個媽媽的先生是個老師,也說過同樣的話)。後來她轉換到以男生為主體的業務性質工作之後,她就再也不需要面對這樣的問題了。這時候,這個嗎媽的表情與神態完全不同了。有一股很強的氣勢與自信!
「但你剛剛不是才問,難道你不知道被排擠有多難受嗎?為甚麼你也這樣對別人?」
「可是,我就不喜歡那個人啊!我自己的事情已經很多了,還要花時間去教那個菜鳥,我不明白,主管為甚麼要叫我做這種事情。有的時候,則是感覺到對方對自己(的地位)可能有威脅。」
第一位媽媽也說:「對啊,你不踩別人,別人也會踩你啊。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競爭啊。不過,有時候也可能只是自己一時的心情不好。」
是的,明知道這樣被對待很不舒服,但無論有沒有理由,就是會想要這樣對待別人。這樣的行為背後,究竟藏著些甚麼樣的訊息?我在心中思忖著。
「我可以說,那樣對待別人時,會給你一種有權力的感覺嗎?」
「對,有那種感覺。覺得自己是有權力去做某些事情的。很爽!」
找到了!所以是一種權力的展現。就像是婆婆這種角色,在一般的社會中,原本只是一個沒權力沒地位的小媳婦,等到有一個更弱勢的人出現(小媳婦),她也就想要趁機來展現一下自己的權力,以表示自己的地位!這似乎是人為了尋求「存在感」的一種心理需求。
如果這樣的手段有效,那麼為甚麼我們覺得這樣不好?為甚麼我們不要讓孩子好好練習這個方法來對付自己不喜歡的人?
第一位媽媽低著頭小聲地說:「因為自己其實不快樂(即使短時間內獲得了『爽』字)。而且心中其實是有恐懼的。萬一對方是比自己更大尾的,怎麼辦?」
第二位媽媽則志得意滿地說:「但後來我當了業務之後,每天都忙的要死,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那些事情。
我就完全脫離了那樣的事情了」顯然這位媽媽當初在業務工作上的表現,是非常傑出的。我不禁好奇,同一個人,從一個被排擠的菜鳥,晉升為排擠別人的老鳥,然後在轉換到業務工作之後,又完全不需要使用這種手段與人相處了。這個人,在這過程中,發生了甚麼變化?
我可以想像,當她是一名菜鳥時,擔任的可能是辦公室裡的行政工作。那是一種無趣又乏味的文書工作。在公司裡沒什麼權力,更別說是甚麼地位了。通常,公司會認為,業務部門的同仁才是公司裡貢獻度最高,最有價值的人。其他人則是配角。
然而當她提到業務工作時,她的語氣和神情,完全就像是另一個人。她的言行舉止充滿了自信,顯然工作上的成就感帶給她非常高的自我價值。
於是,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的原因,內在的匱乏,不滿足,自我價值低落。
我連結到稍早另外一個媽媽問我一件事情,關於我們不斷的照顧滿足孩子的需求,會不會因為這樣,孩子習慣了照顧自己,而變得太自我(說好聽是「自我」,說難聽就是「自私」了)?這個問題,人本心理學大師佛洛姆在《愛的藝術》中說明的很清楚,一個自私的人,是一個內在匱乏,自我價值低落的人,因為非常需要照顧自己,所以只要有機會,就會選擇照顧自己。
孩子在心理與生理的方面發展都尚未成熟,理所當然的需要被照顧。而一個內在需求被滿足了的孩子,長大了之後,在內在不餘匱乏的情況之下,自然能夠在照顧自己之餘,自發地選擇去照顧別人。
之前提到,雖然排擠別人的人,明知道被排擠的痛苦,但是會不會是因為內在的匱乏,使得他在排擠他人的當下,選擇照顧自己的情緒與感受(就很討厭那個人,不喜歡那個人)。第一位媽媽肯定了我的猜想。況且,如果朋友願意跟你站在同一邊,認同你,那何嘗不是一種「自我價值」的肯定?
討論到這裡,我感覺答案是很明顯了。如果一個人在其他地方無法施展任何權力,而內在又是空虛,自我價值低落(無法認同自己),需要尋求外在認同的時候,排擠/霸凌一個人似乎是蠻容易讓自己滿足內在需求的方法,不是嗎?如果一個人不喜歡另外一個人(無論甚麼原因),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狀況,利用這種手段讓對方消失(自動離職),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項。
這樣的人是少數嗎?不,我相信這樣的人屬於社會中的多數。內在的匱乏的現象,到處都看得到。
因為內在空虛,匱乏,因此需要美食,旅遊,外在的物質(汽車、手機... )來填滿心中的那個空缺。因為自我價值低落,因此需要照片,需要在臉書上收集讚,需要外在的認同來說服自己,自己是有價值的。
因此,回歸到孩子的教養,我相信,一切仍然是得回到如何讓孩子長成一個獨立自主,自我價值高,內在不匱乏的孩子。一個不匱乏,對自己有信心的人,自然就不會害怕面對排擠或霸凌了,不是嗎?我猜想,這樣的孩子,很可能還會在這樣被對待的時候,選擇積極的去關心對方:「你怎麼了嗎?為甚麼需要這樣對待別人?需要幫忙嗎?」
積極勇敢的去面對衝突,不正是我們在共學團中,不斷的陪伴孩子在練習的嗎?我們要求父母以平等尊重的方式對待孩子,放手讓孩子去嘗試,去體驗,去探索,不正是希望孩子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?一個內在不匱乏,自我價值高的人,不正是共學團的最高目標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