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文:陳怡伶
第一天的親子共學日,就在快結束,大家陸續準備離開之際,一個媽媽對我說:「怡伶,不好意思,我們家孩子給妳添麻煩了。」
我笑笑的說:「不要這麼說,都只是很基本的情況(意思是,有小孩的地方,都難免會有這樣的情境)。」
媽媽說:「是嗎?放眼望去,只有我們家小孩會去弄人家…」
媽媽說的情況是指她兩歲的孩子小光(化名),會在別人正玩某樣玩具的時候,一把拿過來看,或者當其他孩子正在專注的玩耍的時候,把別人正在玩的容器拿走、或者破壞對方的作品(如沙堡)。這樣的情形,要不是演變成兩個孩子爭搶一個玩具,誰也不放手,或是孩子開始嚎淘大哭,最後在大人的協調和安撫下結束紛爭。
媽媽繼續說,孩子並不是真的想要玩那個玩具,但不知道為什麼,就是會去拿別人的東西,這讓她很困擾,也覺得每次帶孩子外出,都倍感壓力。說著說著,媽媽忍不住的哽咽。
我先是回應了對小光在衝突情境中的觀察,也提供我對這件事情的想法。接著便跟媽媽說:「會來參加共學的媽媽,都是很想要在共學時學到用更好方法對待小孩、回應小孩。但是要學會這個能力,必需要有情境。小光提供了這個情境,讓這裡的大家可以一起學習。」
媽媽情緒稍稍緩和了一些,我又說:「如果孩子在一起都相安無事,我們就不需要共學啦,就算來共學了,也學不到怎麼解決孩子紛爭的方法和態度了。所以,你們很重要。」聽到最後一句,媽媽破涕為笑了。
騎車回家的路上,我腦中浮現著這位媽媽泛紅的眼框。我想,她一定很焦急吧,隨著孩子一天一天長大,力氣愈來愈大、也愈來愈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,但在團體中引發爭執的次數也愈來愈多。就算想盡辦法阻止孩子不要去搶奪別人的東西,卻也澆息不了面對旁人怎麼看待她和孩子的壓力。
我想到在小草旅人共學團發生的一件事。
一位小一的男孩(化名麥子)參加過幾次小草的活動。那天下午,我們帶孩子們到公園玩,麥子低頭正觀察著蛛珠網,擋住另一個孩子(化名小猴)的路,小猴對麥子說了幾次借過,麥子仍然不理他,小猴便敲麥子的頭,向他吼說:「跟你說借過你是聽不懂哦。」
小猴是我們很熟識的小孩,我知道他並非故意欺負麥子,但語言和態度都讓麥子覺得很不舒服。
事情發生的經過我都看到了。過了一會兒,我便把他叫來,想跟他談談剛剛發生的事。小猴是個很機靈的孩子,一看我叫他,便明白了我的用意。
「你知道剛剛那樣並不妥嗎?」「嗯,知道。」
「下次換別的方法吧。這樣麥子會很不舒服。」「好,知道了。」
我們簡短的談話,從後來小猴和麥子的互動裡,我知道小猴聽進去了。
和小猴談完,也思量著要怎麼跟麥子有「深入性的談話」。
過去幾次和麥子的互動,我隱約感覺到麥子心裡頭累積了許多的委屈,但還沒找到表達委屈的方法。觀察他和別人的互動,我發現他在團體中也很容易會讓自己處在弱勢的角色。一方面是因為他並不知道可以怎麼回應「如果大家都想這樣,但我並不想」的時候可以怎麼辦。於是便常用哭泣來表達自己的不滿。
比如麥子想玩紅綠燈,但其他的人都想玩捉迷藏,因此麥子覺得大家都會欺負他,所以傷心的在一旁哭泣。有幾次,我們幫忙麥子,跟其他孩子說明麥子的想法,並討論協調。同時也跟麥子討論,下次可以試著跟對方說明自己的想法,可以試著協調、爭取的方法。但幾次下來,只要有不如麥子的意,麥子便會自動解讀成「對方欺負我」。
回到公園的場景。
我先同理麥子被小猴打的生氣和不舒服。也告訴他,生氣可以表達出來,可以直接讓對方知道。我提醒他可以讓小猴知道他心裡的不舒服,麥子說不要,而且也覺得現在已經好一點,也沒那麼難過了。於是,我便陪他想辦法:「如果下次遇到這個情形,可以怎麼辦?」
麥子並不想跟我繼續談話。幾次類似情境的對話,到了討論回應的「方法」,麥子就會設法中斷談話。
我知道麥子遇到委屈時,會來找大人哭訴,希望從我們身上得到情感上的支持和認同。但他並沒有打算知道「到底可以怎麼辦。」顯然這次麥子還是沒準備好。我也猜想,麥子習慣以受害者(弱者)姿態來回應這個世界。如果這是麥子的慣有模式,那麼我們就要有長時間陪伴孩子面對相同情境的準備。畢竟要孩子不依循原有的慣性,而做新的嚐試,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隔天,反常的由爸爸來接麥子(平時是媽媽來接)。一到小草空間,爸爸便指名要找小猴。爸爸顯然是為了前一天麥子被小猴打頭,想當面告誡小猴「不准欺負他的孩子,打人是不對的。」同時,也要求我們,必需負起大人的教育責任「怎麼可以放任孩子打人?你們居然沒有教訓小猴?!」
一開始,我想跟爸爸說明整件事的經過,但爸爸認為「打人就是錯的,還有什麼好說的。」我知道爸爸對孩子被打頭有很大的情緒,看來不適宜多做談話。
我能理解爸爸愛子心切的心情,但不可否認,我心裡頭也覺得難受,感覺我們所做的努力沒有被看見。一直以來,我們一直很用心的對待每個孩子,我們並非沒有處理衝突,只是比起處罰孩子,我們更在乎的是在整件事情當中,孩子學到了什麼?有沒有因此學會新的能力?
對打人的小孩來說,他要學會不濫用肢體去逾越別人的身體界線。對被打的小孩來說,則要學會面對強勢者,卻不會被欺負的方法。
然而這些,都沒有機會跟爸爸好好的溝通、交流我們對這件事的看法。
我知道,這件事發生以後,麥子可能不會有機會再來小草了,心裡掛著「可惜還沒陪伴他長出不被欺負的能力」的遺憾。不過,轉念一想,孩子的人生這麼長,不一定只有在小草能夠練習,提醒自己放寬心,祝福孩子的離去。
對我來說,團體生活之所以珍貴,無非就是因為人跟人在自然相處時會發生的各種衝突。在衝突中,孩子得以學會拿捏人與人的界線。在衝突中,我們學會如何用恰當的方式、恰當的語言,去回應不恰當的情境。在衝突中,我們得以累積各種情境中的不愉悅,並發展出面對的智慧、看待衝突的眼光。
然而,這些需要時間、需要有人示範、需要練習。
要發展出面對的智慧、看待衝突的眼光,這不會憑空掉下來。
好的語言和回應的方法、幽默、淡然、堅定的態度也不會一夕中形成。
不委屈自己、也不去欺負別人,這一向是團體中會遇到的基本習題。
孩子得要有機會看見過好的溝通模式(大人的示範很重要),還得要經過很多很多次的練習、經過很多很多不同的情境,孩子們漸漸從情境中,一次次的拿捏一點點人的樣子,人的生氣、人的妥協、人的語言、人的委屈、人的欲望、解讀人的非語言訊息……
孩子們就在每次面對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情境、不同的慾望、不同的玩具,一次次建立起回應的方式,以及拿捏那麼「微小卻至關重要」與人相處的「眉角」。
回到共學團的媽媽身上,我說「你們很重要」完全是認真的。隨孩子的練習次數的增加、年齡的增長和表達語彙的增多,孩子將會依自己的步調,發展出比較好與人相處的方法。在此同時,我們能為孩子做的是:給出孩子心裡上的支持(別讓孩子因為挫折而放棄)、適時提供方法或示範、好的文化建立、明確的界線認知……。
屆時,孩子日趨穩定成長的這份榮耀,除了這位媽媽,也要歸於許多參與其中的媽媽及孩子們。願意相信孩子、願意給出空間、願意突破「我的孩子可能會被欺負」單一眼光,而站在教育宏觀的立場,持續為孩子提供多元且大自然的共學環境。我認為這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事。
當我們陪著、看著、見證孩子的成長、和翻轉的同時,在這裡的每個人,過程中的辛苦和五味雜陳,都將轉換成滋養的養分。
我們就這樣陪伴著孩子,也練習用善意的眼光陪著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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