妳出生在二次大戰後的時代,妳的孩童時代還曾被日本人殖民過。
妳一生努力向上、努力賺錢。為的是糊口飯吃。對妳來說,養活自己、養活家人、不要被人瞧不起,似乎就是人生的全部目標了。
在大時代的動盪下,在戒嚴時代長成的妳,在噤聲的文化氛圍中,學會了安靜、不多嘴;聽話、少發問。很小的時候,妳就知道,照著規矩來,日子比較好過。政治是這樣、生活是這樣、教育也是這樣。
在成長的過程中,妳也曾有過許多的質疑和反叛。但在大家族中,要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,妳學會隱約的將心中的叛逆收下,人前溫馴,但內心其實波濤。妳想無視於所謂的家族責任,但其實妳早已一肩扛起,讓父母親對子女的期待得以有所寄托。
後來,妳長大成家,日子漸漸寬裕了些,國家歷經解嚴走向民主政治,但其實公民意識還沒被充份討論其落實。對妳來說,民主就是人民終於有了投票權。妳並不搭理政治,只求能溫飽就好。
再過幾年,妳生了小孩,妳對孩子有好多好多的愛。在愛中,也有好多的期待和擔心。
擔心孩子吃不飽、吃不健康、吃不營養,
擔心孩子長不高、長不好,
擔心孩子書念不好、考試考不好,
擔心孩子不夠主動
擔心孩子被同學欺負
擔心孩子沈默寡言
擔心孩子字寫不好
擔心孩子老忘東忘西
……
妳似乎無時無刻都在擔心。
當然,妳有時也為孩子感到驕傲,當孩子對妳說貼心話、做貼心事,當孩子第一次拿獎狀回來跟妳分享學習的成就,妳為此感到無比光榮。
但大多時候,妳充滿焦慮。妳甚至不清楚這份焦慮是從哪來的(是過去大時代的動盪,所以對未來一直惶惶不安嗎?)以致於妳成為孩子眼中囉嗦的媽媽。妳對孩子說愛的語言是:
「課本帶了嗎?功課寫了嗎?」
「要遲到了,難道你動作不能快點嗎?」
「我數到三,你趕快把飯吃完。」
「要不是為你好,我才懶得管你。」
其實妳也不想成為囉嗦的女人,比起囉嗦的形象,妳更想要優雅,可是妳根本不相信,
如果不對孩子耳提面命,孩子會自動自發。
如果不催促孩子,孩子能夠發展出自己的規律。
妳也不相信,孩子那麼小,有什麼能力可以為自己負責?
不,與其說妳不相信,比較貼近的說法應該是「無法想像」。在妳身邊的每個親朋好友,都用權威的方法管教著孩子,小事大罵,大事痛打。看一看,他們這樣管教出來的孩子,各個都挺有成就的,不是念到醫科,就成當成了老師,都是社會的中產階級。妳想,今生能將孩子養育成這般,那也就對的起列祖列宗了。
為此,妳努力教養孩子、陪育孩子。但隨著孩子愈長愈大,書念的愈來愈多,妳卻發現,母女之間的情感卻愈來愈趨稀薄。孩子念大學的時候,堅持要到離家百里遠的城市去就讀,妳攔不著。孩子開始工作的時候,順理成章的留在原來的城市工作,妳也管不到。
平時妳對孩子思思念念,難得孩子回家,妳們卻兩三句搭不上話。最多,是妳叨念著要她多回家,要照顧自己…等等的話。而從孩子不耐煩的眼神裡,妳只得硬生生的收下幾句叨念的話。有時,妳感覺自己說的話,孩子早已不當一回事,這會讓妳感覺受傷,偷偷在心裡掉眼淚。
妳期待孩子成家,卻也擔心她沒選到一個好對象。妳期待抱孫子,卻又擔心孩子沒能力養育孩子。於是妳的期待,化做了催促的問候:
「有對象了沒?有就帶回來看看。」
「打算什麼時候結婚,年紀也差不多了吧…」
小的時候,孩子考試考不及格,妳想,至少要及格吧。
孩子考了及格,妳想,如果可以考個前三名,那就好了。
孩子大了點,打扮很是男生的樣子,妳想,不穿裙子,至少留個長髮吧。
聽隔壁的大嬸說,現在有種人叫「跨性別」,
妳偷偷祈禱孩子不要成為人妖,不要是同志、乖乖結婚生子最好。
對妳來說,孩子太與眾不同,實在是件危險(丟臉?)的事。妳只希望孩子「正常」一些。所謂的正常,就是跟大多數的人一樣。
後來,孩子談了戀愛,結了婚,妳總算鬆口氣。
但隨之又有了新的擔憂。看來,孩子不怎麼會帶孩子。
妳看不慣孩子帶孩子的樣子,有時忍不住訓戒孩子「應該要怎麼樣怎麼樣帶孩子才對」。
其實,妳大可什麼都不必說的,因為她早就複製了妳對她的教養觀。
她和妳一樣,總是在擔心。
擔心孩子吃不飽、吃不健康、吃不營養,
擔心孩子長不高、長不好,
擔心孩子書念不好、考試考不好,
擔心孩子太過活潑
擔心孩子被去欺負別人
擔心孩子老是愛說話
擔心孩子不愛運動
擔心孩子老過於敏感
她常和孩子說的語言和妳童年對她說的話如出一徹:
「玩具收了嗎?」
「難道你動作不能快點嗎?」
「我數到三,你趕快把飯吃完。」
「再哭我就不理你。」
妳的孩子誓言不想要跟妳一樣,但她似乎沒有察覺,她的教育模式也源自於許多她童年對妳的記憶。
不同的是,世代早已翻轉,時代的前進趨動了變化莫測的環境。
在妳那個世代,妳汲汲營營要把孩子培育成:會讀書、會賺錢、在社會上有競爭力的孩子。延續到這個世代裡,這成為主流的價值取向。
問題是,主流的認同,難道等於個人的認同嗎?
沒人知道,現在的主流價值,在未來之後,會不會成為教育的諷刺和笑話?
妳的孩子因為有了孩子(妳的孫子)開始反思起所謂教育的意義?愈是深入了解,她對既有的教育體制開始感到不安。
眼前,她有兩條完全不同的育兒方向可以選擇。
第一條路,是賞罰分明、打罵皆宜,自然會教出聽話的孩子。這條路她很熟悉,這完全沿襲了妳對她傳統權威的教養模式。
第二條路,是愛與尊重,用正向的語言,陪伴孩子面臨的每一個挑戰。儘可能接納孩子的情緒、跟孩子說道理。
這條路妳從來沒有想過,妳甚至無法想像。聽起來像是會開啟社會亂源的序曲。妳還想,現今社會那麼亂,大概就是因為父母這般溺愛小孩,所以妳無法苟同。
妳的孩子也陷入了掙扎。
一方面她覺察到過去的教養模式,導致妳們親子關係的疏離,同時也強烈感受到她外在的高成就,就掩蓋不了內在自我眨抑的痛苦。
但另一方面,她也和妳一樣,完全無法想像所謂愛與尊重的教育,到底會養成孩子什麼樣的人格?這樣的教育真的是好的嗎?沒有藍圖、沒有範本、沒有經驗,她心中感到不安。
她打了通電話給友人,訴說自己內在的煎熬,也抱怨她的孩子(妳的孫子)才五歲就不願和她說真心話,她從孩子看她的眼神裡,讀到了「害怕」。是的,孩子怕她,不願在她面前說真心話,對此她感到錯愕。
一方面抱怨,一方面也想要詢求友人的意見。
友人在電話那頭告訴她:「妳現在就已經在做教育啦!」
「蛤?什麼?」
友:「我的意思是,教育就是一種反思、一種實踐,教育本身就不應該只是承襲。當妳想著『我這樣做對孩子真的好嗎?』的時候,就是一種教育了。而當妳一邊調整對待孩子的方法,對孩子就是一種示範。」
「拜托,我的孩子才五歲,他們根本不懂。」
友:「有些事,妳的孩子過了20、30年之後回頭看,才會懂的。」
「希望我能活到那個時候。」
她和友人掛了電話。似乎有些念頭在她心裡頭發酵,那晚,她一直想著這句話:「教育不只是承襲而已…」
現在,妳看著這一切,妳的孩子,因為妳孫子的誕生,她面臨了身而為母的挑戰──怎麼樣當個稱職的好母親?
只是,對她而言,在摸索何謂教育之後,所謂的好媽媽似乎不再只是教出高學歷、有競爭力的孩子。在她心裡,對身為母親的自己,有另外一種想像。那就是──拿掉對孩子的期待和擔心、儘可能的覺察對孩子的自我投射──她想要成為一個支持、陪伴孩子長成自己的樣子的母親。
她這樣想著,但其實內在惶惶不安,旁人對她育兒的「指點」也源源不絕。但她心裡知道,這是過去的經驗在作崇,不代表這不可行(但她仍然常常自我質疑)。
在孩子睡去之後,她終於有了空閒,她躺在床上,滿腦子都是妳的身影,揣想如果妳還在世,也許妳還是會向她刁念著:「孩子不打不成器。」「妳這樣教孩子不行。」她想要改變,不是因為不認同妳、不認同過去,是因為她想要把妳給她的愛,用更溫柔的方式,傳達給她的孩子,妳的孫子。
現在,妳在另一個世界裡,平靜的看著這一切,對她決心翻轉上個世代的教育價值觀,不再有評價。時空的轉移,讓妳能跳脫過去經驗及文化中累積的價值判斷,而給出孩子無限的愛與祝福。
妳想,妳的女兒真了不起,走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。妳知道她正在創造一個更多元的空間給妳的孫子,過去妳想像不到的事,她居然義無反顧的決心落實。
想著想著,妳笑了,妳知道, 未來,妳的孫子會用自己的雙手,創造他所想要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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