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給奴隸子(11)

寫給奴隸子(11)

圖文： Tek-hoa Tan

你剛會走、會跑跳那時候，我們若一起出去散步，在公園的草坪，你常玩到把鞋子、衣服都脫掉，也常在地上或草皮上滾來滾去。

在那些地方，其他囡仔如果學你在草坪上跑跳，我們不是看到大人跟在後面急著阻止，不然，就是耳邊聽到大人不斷唸著：「不能跑，會跌倒！」「不可以躺在地上，衣服會髒！」「脫鞋子腳會髒掉！」「你再那麼大聲喊叫，我們就馬上回家！」

參加共學後，我們不時在北部這個大都市的公園裡出沒，你們這群囡仔會爬樹，會丟石頭，會摘花拔草來搓一搓、聞一聞，你們會大聲喊叫，在有噴水區的地方，你們不止高興地衝進去玩水，有時候還會脫光光在地上翻滾、爬行。

這段時間來，常有路人看不過去，有的當場勸阻，有的會罵出口，還邊唸說我們這些父母沒有教小孩，有的直接報警察來阻止我們。

後來我上網路查，才知道有一個〈公園管理自治條例〉，裡面明文規定在公園裡不可以爬樹、不可以踐踏草坪、不可以摘花拔草、不可以挖土、不可以大聲喧嘩、不可以赤身裸體，有些地方更禁止在公園裡騎腳踏車，有水池或噴水區的地方，旁邊更會立牌「禁止戲水」。

為什麼有這些規定？這些規定怎麼訂出來的？都合理嗎？為什麼在公園裡還得綁手綁腳，受到那麼多約束？在危險性低且不影響別人的前提下，為什麼必須規定那麼多「禁止事項」？

不可以跑、不可以跳、不可以翻滾！連在安全的公園草坪你們要怎麼玩，都須照指示，還擔心你們身體、衣服髒掉，那乾脆都關在家裡，以免去那麼多操煩。

不可以丟石頭！你們若確實注意不要砸到人，或學會控制方向，避免讓別人受傷，為什麼不可以？

不可以爬樹！丟石頭或爬樹，有助你們的肌肉發展，並能學習使用力量，只要注意安全又有什麼關係呢？

不可以摘花拔草！摘花拔草能讓你們認識花草，允許你們這樣玩就是不知珍惜生命嗎？

不可以大聲喧嘩！在公園大聲喊叫會妨礙到誰？你們歡喜或宣洩情緒也須受到層層的束縛嗎？

不可以玩水、不可以靠近水！公園噴水區的設計就是開放的公共空間，也沒有多大的危險性，水柱強度也不可能造成多大的傷害，那又為什麼不可以玩水？玩水除了沖涼消暑，還有親近水、觀察水、了解水這些教育意義，不是嗎？

不可以脫光光，怕囡仔會感冒、怕他們會脫習慣！小孩子脫光光跟色情、裸露有何關連？讓你們從小就有機會學會對自己身體的尊重和自主權，這樣有什麼不好呢？有什麼不對呢？

陪你成長的過程，跟你講不可以的事，事後我都會再反問自己：「為什麼不可以？理由是什麼？這個理由真的能說服自己嗎？」

然而我們這個社會已經被「馴化」，無權、無勢又無力者已不知道問：「為什麼不可以？」對權力者說的我們信得不得了。我們這一代人特別嚴重，如果有錢賺、物質享受得到滿足，其他似乎都沒那麼重要了。我們不懂得尊重自己的實際感受，自然也不懂得尊重別人；我們不曾學過自我負責，遇到該承擔起來的事，能閃就閃，閃不過也拗不過，就怪東嫌西，絞盡腦汁要將責任推給別人；我們不懂什麼是責任，就不敢面對問題，更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。

譬如在公園這些公共空間，遇到那麼多禁止的規定，我們不知道質疑，就只知遵守，也要求自己的囡仔必須遵守，但卻也講不出為什麼不可以；別人若違反規定，我們會對自己的囡仔說教：「不能學他們那樣。」有的還會理直氣壯地要求別人應遵守規定。極難得有人會提出質疑：「這樣的規定合理嗎？」

我們是在強壓、威脅和洗腦的方式下，被強制遵守所謂的規範、法律和道德，不可以質疑也不知道能質疑，遇到有人違反時，若面對的不是比自己強勢、優勢的人，就會用「道德」來教訓別人，若面對的是強勢者，連哀出聲都不敢。

然而，我們從來不知道：我們普遍所接受並遵守的道德規範是有階級立場的，那是用來維護和加強優勢者和剝削階級利益的工具。

我們沒有反省力，反而拿這一套來要求別人應同樣遵守，不可以質疑，否則就是搞怪。我們也用這一套繼續要你們「馴化」，父母能因此省去許多教養上的力氣，也能避免被人指著鼻子說「囡仔愛教」。我們是這樣成長的，我們也這樣在教你們，不知道這樣做卻反而壓制了許多生命的本能，也斷送了你們生命發展的無限可能性。

這是我們這一代的不幸，也是我們這一代的懦弱。如果意識到這個問題，我們就該鼓起勇氣改變和反省，也該有勇氣去面對別人的訓斥和指責，替你們將成長的空間撐出來，讓你們能夠比我們更勇敢地脫離奴隸世界的心性狀態，開展你們的新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