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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9月21日 星期三

小兒看牙記

【小兒看牙記】​
文、圖:薛安琪(台中共學團領隊)​



兒子看牙的記錄停留在2016年的5月5日。一歲多的他,模仿姊姊的跳躍動作,不料竟迎面撞斷門牙,於是在某醫學中心附設兒童牙醫就醫黏合假牙牙套。回顧當時的記錄,我不明就裡簽署同意書,牙醫二話不說就讓他接受束具的束縛,使得他產生非常驚恐的反應。我其實既心慌又不捨,勉強撐著去安撫他的情緒安穩下來,緩緩向他說明接下來的療程及必要性,接著他全程配合治療,不亂動也不掙扎,令牙醫師大為驚艷,直說這是他所見過最厲害的一歲小孩。​
當初的束縛經驗給他留下很深刻的恐懼記憶,之後輾轉尋找好幾間知名兒童牙醫診所,觀察他接受塗氟的互動與反應,還是很抗拒。於是我只好暫時把「牙齒保健」的優先順位調整排序,簡單來說,就是壓抑著自己的焦慮感,把自己的情緒狀態處理好,把速度放慢,不去逼迫小孩,慢慢陪伴他練習刷牙、慢慢陪伴他討論日後必須接受牙醫塗氟及治療蛀牙。他要求等他儲備勇氣,希望我等待。​
在此之後,比較重大的醫療記錄則是2019年的年初,高燒不退,醫師指示住院,護理師立刻拿出同意書要我簽名,準備束縛小孩接受靜脈留置針,打點滴輸液。我當場拒絕,請求護理師先去忙其他工作,給我們一點空間和時間來做溝通。我對孩子簡單說明點滴輸液,流到血管、流向心臟,針要從皮膚刺下去,只痛第一下,之後不會痛,過程不要動,會痛可以哭可以叫,可以抱媽媽抓媽媽,但不要把手抽走,以避免刺傷血管…。​
四歲多的他,在那段住院期間,除了小孩血管太細不易瞄準而打歪一針之外,其餘每次換針都成功,全程配合。他要求我務必擁抱他、讓他抓著衣服或靠著肩膀哭。護理師讚美他是勇敢的小朋友。他瞪大眼睛,不怎麼認同,沒打算接受這句讚美,轉頭小聲問我:「媽媽,我沒有勇敢。我有覺得好痛、也有好怕、也有抱著媽媽哭哭。」​
我回應他:「勇敢不是不會怕,而是雖然很害怕,但知道這是重要的事情,所以鼓起勇氣,努力去做到。」​
他點點頭:「嗯,那我就是這樣的勇敢。」​
我在那段期間的日記上寫著:原來,一個小孩被視為「完整的人」之後所展現出來的勇氣,可以如此強大。​
但,即便可以如此勇敢,他還是沒有準備好接受牙醫治療。縱使已經忘記一歲多曾經看牙醫、曾經被束縛,但依稀殘存「恐懼」的印象,繼續逃避著。他要求等他繼續儲備勇氣,希望我繼續等待。​
直到今天。​
今天下午,在暖暖蛇共學聚會的現場,他和他的好朋友阿雄玩起打架遊戲,假裝比劃,卻不小心迎面撞上,阿雄的額頭撞上他的嘴唇,當場滿嘴鮮血、號淘大哭,2016年的那顆假牙牙套搖搖欲墜。晚上回到家,他試著咀嚼一點白飯,發現牙齒還是會痛、會搖晃、會繼續出血。只好同意去看牙醫。​
距離我們家不到500公尺的牙醫診所,是共學夥伴分享的口袋名單,但我仍是不放心,事先去電確認院方對於兒童醫療的觀念,從回應聽起來很正向,決定前去嚐試。一路上,我問他,會害怕嗎?會緊張嗎?他都搖頭。我心想,或許是我比較緊張焦慮吧?忐忑不安,不知道接下來等著迎接我們的,將會是什麼樣的醫療經驗?會對他往後的醫療過程留下什麼樣的影響?​
現今絕大多數的牙醫診所都採取預約制,現場掛號的空檔時段及名額都不多。這間牙醫診所見他的狀況較為緊急,有出血及搖晃,難以進食,於是好心幫他立即處置。我在家門口有事先說明拍攝X光,為他建立心理準備,他到了現場也很可以理解護理師的動作指令,護理師稱讚他的X光片非常清晰,沒有任何搖晃或亂動。​
在拍攝X光的同時,我把握時間,迅速跟牙醫師完成溝通工程。牙醫師詢問過去的牙齒就診記錄、在哪裡看的、什麼樣的經驗。我說明過去的束縛讓他從此抗拒好多年,也強調他可以配合點滴的成功經驗,強烈表達希望多給他一點點溝通時間,不要以恐嚇威脅的方式來強逼他就範,為他日後長期配合牙齒保健留下良好的互動經驗與基礎。​
牙醫師回應得很簡短,「當然!」,那麼地理所當然。隨後由牙醫師帶領兒子前往診間,護理師提醒我,接下來暫時不出聲不介入,交由牙醫師來跟孩子建立連結和溝通。做為患者、做為家屬,此時此刻必須交付信任。也只能交付信任,別無它法。於是我惴惴不安,安靜觀察著。​
牙醫師花了幾分鐘時間,一一為他介紹器材的功能,以及接下來會發出的聲音。並為他說明後續要做的動作,陪他練習兩三次的「舉手」,建立一個「會痛就舉手」的安全表達方式。過程中,除了會配合他的舉手手勢而暫時停下動作讓他稍微休息之外,也會給予他一些回應,例如「這一次要數到十喔」,雖是數得極慢,但孩子得到「可以預期」的訊息,還是可以好好配合。​
拔牙的療程結束後,兒子的兩顆大眼睛含著淚,對我哭訴著,原來看牙醫、拔牙齒,並不能達到「完全不痛」的期待值,還是會痛的,而且好痛好痛、好害怕喔。​
我向兒子仔細說明,健康牙齒的硬度比骨頭還要更硬,但他的牙齒蛀掉了、斷掉了,所以才會黏上假牙牙套。撞斷的是假牙牙套,牙醫剛才非常賣力在挖牙根,情況特殊,所以才會比較痛。日後治療蛀牙,通常是不會這麼痛的。​
他笑了出來,「原來如此,難怪阿雄的額頭打贏了,他說他的額頭不怎麼痛,我的假牙比較脆弱,所以才會打輸了,斷掉了,是我比較痛。」​
兒子表示理解,同意持續治療,於是我預約了日後的診療時段。至此,心上的一顆大石頭總算落了地。感觸良多。​
我們家是自學家庭,有感體制內教育的異化、脫離教育本質,以「學生家長」的角色實難撼動整個教育結構,於是,依實驗教育法申請個人自學,並與一些志同道合的夥伴合作共學,把時間心力放在實踐教育與人權。​
體制內教育的小學生,可能會「不想開學」、「抗拒學習」。但我們的小小自學生,卻是樂在上學、樂不思蜀。​
然而,縱使是創造一個別於以往的學習環境,終究還是身處在這個社會結構中。在搭乘大眾運輸交通工具時、使用公共設施時、用餐、購物、理髮、就醫等等的場合或情境,不確定接下來會接收到對兒童及照顧者的基本尊重還是輕蔑?憂慮著小孩往後會不會留下「抗拒oo、排斥xx」的記憶?​
我感嘆,科技發展日新月益、民主改革持續前進,卻只呈現在消費和投票,「人權」的觀念沒能徹底落實在社會中、深入教育單位或醫療單位。「總算找到一位願意對兒童友善的教師/醫師/理髮師等等」,竟然成了一件「值得拍拍胸脯說『好險好險』、『謝天謝地』、『運氣真好』」的事情?照顧者戰戰兢兢,壓力這麼大,難怪不敢生或生不多。​
我疑惑,當家長必須碰運氣或拼資源(例如找人脈找管道、找到溝通方法、花更多時間金錢等等),方能實現教育正常化或醫療正常化,我們是否意識到公共政策制度出了問題?​
我身邊有許多親友和合作夥伴,是現職或曾任教育或醫療等等的相關工作,有幼保人員、教師、或護理師等等,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在工作現場的種種困難。​
我想像著,倘若專業人士都可以得到妥善的制度支持,得以放慢速度多花幾分鐘,去理解「兒童」這個與我們有點相似又不大相同的小小生物,也協助「兒童」認識他們的專業及重要性,倘若滿街都是「兒童友善餐廳」、「兒童友善診所」、「兒童友善公車司機」⋯⋯​
該會是多麼美好的光景!!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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